那时候,下雨天,在农村里的街道上,抬眼可见戴着颜色众多的草帽,穿着“泥梯”行走的大人和孩子。“泥梯”是木头做的,有四条腿,样式和脚上的鞋差不多,泥梯的腿大约有五寸高。那时候,农村人没有钱买雨鞋,每逢下雨天,出门的时候,就将木制的泥梯用一根麻绳连同鞋子一起捆在脚上。泥梯就是雨鞋的替代品。
我们脚上的“泥梯”是我的祖父给做的。祖父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木匠。据祖母说,祖父给城堡里的冯老爷家去盖房子,屋檐上的花鸟草虫全是祖父雕刻的。冯老爷家的院子里,一年四季,花香四溢,原因是,祖父雕刻的玫瑰、牡丹、梅花等等各种花儿在夜间就开了,就放香,而屋檐上雕刻的鸟儿会飞出去觅食。祖母的话,我半信半疑。我将祖母的话说给大虎和石头听。大虎和石头都不相信祖母的话是真的。大虎说,“你爷爷做的泥梯穿上能飞起来,我就相信你婆(祖母)的话是真的。”石头说,“你去问问你爷爷,能不能做能飞起来的泥梯?”三个六七岁的孩子站在城堡的街道,迷茫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城堡,注视着紧偎着村庄的一脉青山,注视着自己的童年,注视着想知道而不知道的许多事情。
我们并非渴望飞上天,并非渴望着离开城堡,并非渴望做天上的人。我们只是想知道,村子后面的山那边的景象。大虎和石头一口咬定,山那边是山,山的山那边还是山,山山不断。我臆想,山那边有一条大河,有平原,也许是一大片森林。我们太想知道山那边了。为此,我们猜测,打赌,争论,焦虑。我们不去问大人。大人总是在哄我们。大虎和石头问他们的娘;“人是从哪里来的?”大虎的娘说,“是从河里捞上来的。”石头的娘说得更奥秘;“人是圣母娘娘送的。”祖母的回答使我失望而气愤;“等你长大了,不知道的就都知道了。”我们现在就想知道,我们不想等。童年太漫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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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去问祖父,“你能不能给我们做一双能飞起来的泥梯?”祖父停下了手中的木工活儿,眼皮一抬,不认识我似的,打量了我几眼:“你想穿着泥梯飞上天?”我说:“不是上天,我们想飞到山那边看看。你说,你能不能给我们三个做三双能飞的泥梯?”祖父用右手在上唇的胡须上抹了抹,挥起了斧子,就在斧子落在木头上的那一瞬间,祖父开口了:“能。”祖父吐出的那一个“能”字,花一样开在了我的心里。我跑出了院门,把祖父的允诺告诉给了大虎和石头。大虎和石头在街道上逗弄一头猪。他们一听,连声叫好,大虎腿一跨,骑上了那头猪,石头拽住了猪尾巴,猪的叫声像头顶的蓝天一样明朗。
我们终于盼来了夏末秋初的一场雨。
我们终于穿上了祖父给我们三个新做的泥梯。
我们走上了城堡的街道。
雨点疏疏朗朗的,仿佛煤油灯的灯光,在风中一伸一缩。云团好像没有缝在一起的补丁,天压得并不低。街道上还不是很泥泞。我们三个很无聊地在雨地里行走。我们三个都摇摇晃晃着,都觉得泥梯很轻,脚底下很轻。大虎和石头问我:“这泥梯能飞吗?”我咬了咬嘴唇,张开了手臂,喊了一声:“飞呀!飞起来!”我的话还没有被雨点打湿,身子一晃,泥梯离开了街道,向上飘,向上蹿。大虎和石头一看,几乎是同时锐声喊叫:“飞呀!飞呀!”我们三个都飞起来了,飞上了城堡的上空。
我们飞行的速度并不快。
雨停了。没有缝在一起的云团赌气似的各奔东西。布满阴云的天空裂开了几条口子,布条子似的蓝天紧紧地勒住了灰色的云。我们三个像在街道上闲逛的小狗似的,在城堡上空晃悠着、晃悠着。从城堡上空俯瞰,比偷吃生产队的西瓜还快活。城堡跟一头吃饱的猪,静静地躺卧着。街道木楔似的,揳在两排厦房之间,土墙豁豁牙牙,房屋高的高、低的低,模样十分丑陋,屋顶上,瓦楞间挤出的青草垂头丧气。城堡的胡子眉毛,也逃不出我们的视线,连城堡的每一处缝隙,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,城堡里的任何秘密也休想再瞒住我们。我们看见,石头的姐姐正蹲在后院里尿尿,她把粗布衫撩上去,腰际也露出来了。大虎说:“你姐的尻子真大,真白。”石头说:“不要说了,小心叫我姐听见了。”我说:“我们是天上的人,她听不见的。”从大虎家飞过的时候,只见大虎的娘独自坐在房檐台上,摇动着一个小圆扇子,她摇得很机械,像个皮影似的。大虎的娘只穿一件小背心。我们几个不敢吭声,悄然而过。从来顺家飞过的时候,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,来顺和他的媳妇躺在杏树下的凉席上,他们都只穿一件大裤衩,他们显然是睡着了,来顺媳妇的一只手搭在来顺的身上,她披头散发。大虎朝下尿了一泡,只听见来顺媳妇叫唤了一声:“下雨了!”我们几个飞快地飞过去了。我们看见,坐在树荫下乘凉的爷爷们、奶奶们、婶婶们、姐姐们,神情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,蔫头耷脑,坐无坐姿,他们好像被人踩踏了一百遍的高粱秆。我们几个在城堡上空转了两圈,毫不犹豫地飞向上北山。
我们顺着进山的路,朝前飞。山路紧贴在半山腰,歪歪扭扭的,像窝在碗里的面条,粗处粗,细处细。我们能看见,山路上的小石头有的像核桃那么大,有的只有指头蛋那么大,山坡上的草被晒蔫了,少气无力地趴在坡地里,只有山岩龇牙咧嘴地看着我们。我们飞上了最高的山头——就是站在城墙上,障了我们眼目的那些山。山头好像把蓝天戳破了,隔开了。山头上十分凉爽,依旧酷热的初秋,仿佛被这些山头一脚蹬开了,滚到了我们的城堡,滚到了平原上。我们抬眼朝远处看,山头一座牵着一座,一座拽着一座,朝北,朝东,朝西,结为一片,没有边际。我们没有看见平原,没有看见河流,连村庄也没有看见。我们失望了。我说:“那很远很远的山头后面,肯定是平原,不会有那么多的山。”石头也说:“我们一定要知道,山那边是什么,有没有老虎,有没有狼。”我说:“那就再飞吧。”我们飞得很低,能看见山坡上黄芩淡蓝色的花儿在燃烧;能看见牛在山坡上吃草,牛将舌头伸出去,一揽,青草便屈服了,到了牛嘴里。放牛的是一个小女孩儿,大概有八九岁吧,比我们大不了几岁,她仰着头看着我们,还朝我们招手。她像玻璃似的透明,头发乱糟糟的,两个红脸蛋。突然,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腾空而起,飞得和我们一样高。大虎伸手去抓野鸡,没有抓住,野鸡冤屈似的,叫了几声,一头栽进了草丛中。石头大叫一声:“看!朝这边看。”我们看见,草坡上有一男一女,他们扭结在一起,好像在打架。石头朝下面吆喝:“哎,不要打了,男人不能欺负女人……”听见喊声,那男人站起来了,他一只手提着裤子,一只手朝我们挥动:“哎,停下,带上我们。”大虎说:“他肯定把我们当作神仙了。”石头说:“我才不做神仙。”我说:“咱们快飞,不要和下面的人说话了,小心掉下去。”
我们越飞越高。我们的脊背似乎贴在了蓝天上,蓝天饱满而丰腴,比家里的镜子还亮,还光滑;蓝天里好像汲满了水,只要我们的手一抓,就会把它抓破。我们担心那蓝色的水流淌下去——天漏了,有多可怕,我们不敢想。我们生怕把蓝天撞破,撞一个洞。我们开始向下降,降到能看清楚山头、山坡、山沟。
我们继续向前飞。
我们无论飞多快,也撵不上远处的山;远处的山,向更远处奔走。我们飞得快了,山奔走得更快;我们慢下来,山也慢下来了,我们好像永远赶不上向前奔突的群山。我们希望看到变化,看到和山不一样的景象。
我们没有沮丧,没有倒退,继续飞。因为我们想知道,想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景象。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不知道什么,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究竟需要知道什么。反正,我们不满足只知道山那边还是山。
我们又飞过了几个山头。我们先是看到了一群羊和两个放羊的人。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如同城堡里的王三吹奏的唢呐声,很亮眼。在另一个山头下,我们继而看见两头狼,狼的耳朵竖起来,尾巴耷拉在地上,眼睛贼亮贼亮。它们抬起头盯着我们,似乎打我们的主意——它们的样子和连环画中的狼一模一样,由此,我们断定,它们是吃人的狼。不远处是一对金钱豹,身上的花纹像画上去的一样。大虎说:“我们快飞,掉下去,就被豹子吃了。”石头说他的爷爷在北山里见过豹子,豹子就是这样子,它一爪子过来,把人就打倒了。我说:“飞高一点,快离开。”
我们飞来飞去,依旧在大山中,好像囚禁在笼中的鸟儿,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铁笼子。我们落在一个山头上,解开了麻绳,取下泥梯,在平坦处的青草上走动着。站在山梁上,我们朝下看,山下面的不远处有一条河流,从北流向南。我们似乎能听见河水的淙淙声。我们憧憬着,在河的北边的北边,必定是大平原。平原上的村庄影影绰绰,平原是一幅画,一片幻景。如果我们能看到平原,看到村庄,总算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。
我们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。深山里的太阳光棉花一样柔软,我们的身子被太阳光泡软和了,我们惬意,我们慵懒。大虎说:“我们睡一觉再飞。”石头说:“肚子饿了,飞回去吃饭吧。”我说:“咱顺着河流再飞一会儿,说不定,能看到大平原。”石头说:“不行,我饿了。”我说:“那就朝回飞,飞到我们的城堡去。”
我们重新将泥梯捆扎在鞋上之后,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我们朝泥梯呐喊:“飞!飞起来!”捆在脚上的“泥梯”一动不动,如死去一般。我们三个再一次一齐喊叫:“飞!飞!”泥梯耍赖似的,不动弹。石头说:“泥梯上是不是有啥机关?”我们看了看,泥梯只有四条木腿,并没有什么机关,它静静地搁置在我们眼前。大虎说:“泥梯飞了这么多路,怕是困乏了,飞不动了,叫它歇一会儿。”石头笑了:“泥梯得是和我一样,肚子饿了?”我们认同了这个判断。我们几个躺在青草地上,谁也不说话。其实,我们都害怕,都心慌,都不愿意说出来。躺了一会儿,我们重新穿上泥梯,再次呼唤:“飞!飞起来!”
果然,在我们的呼喊声中,泥梯再次飞起来了。大虎说:“泥梯不听话,不想飞了。”石头说:“泥梯困了,歇一会儿就飞起来了。”这一次,泥梯飞得比原来还快。我们钻入了一片白云中了,白云很软,很绵,一抓一大把,手一松,它又飞走了。我们真想把白云搂在怀里,枕着它睡一觉。我们从白云中飞出去,抬眼一看,天太蓝了,蓝得像我们过年时放的炮一样响亮,蓝得害怕。大虎说:“咱们回去吧,不敢再飞了,再飞就到天宫了,就见不到我的爷爷婆婆了。”石头说:“我饿了,咱回去吃饭。”大虎说:“回就回。”我们给泥梯说,“下,再下。”泥梯驾着我们穿过白云向下飞去了。我们看到了房屋、街道、树木和行人。我们不知道,我们的脚下就是城市。泥梯驾着我们飞向城市。我们停在了一片草地上。青草毛茸茸的,手按上去,像按在白云上一样。我们坐在草地上,脱下了泥梯,提在了手里。我们走出了草地,走上了街道。大虎和石头都说肚子饿了,要找东西吃。我们走到一座房屋跟前,从玻璃窗子上向里面看,有几个人坐在桌子跟前正吃饭。我们眼巴巴地看着,不停地舔嘴唇。有一个黄头发身材高大的妇人走出来,说了几句话,我们听不懂,她朝我们招招手,示意我们跟她走,我们就跟着她,进了房子。房子很大,四周堆着能吃的东西,我们叫不出名字,只能闻见香味儿。我们刚坐在桌子跟前,“黄头发”给我们端来了两个盘吃的,一盘子羊肉,一盘子叫不出名字的东西,石头抓起羊肉就吃。大虎说:“他们要钱,咋办呀?”石头说:“不管他,吃饱肚子再说。”于是,我们就大吃起来。我们正吃着,黄头发给我们端来了一盘子桃子,我们吃光了桃子,没有人向我们要钱。我们还是胆怯,趁黄头发没有来,撒腿就跑。跑出屋外,回头看,没有人追我们,我们喘着气,放声大笑了。街道上有老人,有年轻人,他们的步子很慢,看起来很悠闲。那些姑娘们比大虎的姐姐还白净,好看。街道上,有几个人在吹拉弹唱,有几个人在下我们叫不上名字的棋子,棋子有一寸高,下圆上方。也有几个人坐在一起,不知道说什么、笑什么。这些人像小人书中的人一样,好像闲得都无事可干。我们坐在一条凳子上,一个靠一个,睡着了。在睡梦中我们被叫醒了。我们一看,只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我们跟前,他打手势,叫我们起来,跟他走。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,他要叫我们去哪里,我们都害怕了。石头说:“我们是从山那边来的,不是坏人,我们不去。”大虎说:“你放了我们,我们现在就走。”我们几个准备穿上泥梯,想飞走。眼镜一看,哈哈大笑,他打手势示意领我们去休息。我们觉得,“眼镜”好像不是坏人,就跟他走了。眼镜把我们领进了一道门。一个小姑娘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房子,房间里有三张床。我们这才明白,眼镜是叫我们来睡觉的。我们三个扑倒在床上,笑着,跳着。玩了一会儿,我们都睡着了。睡梦中,我仍旧在飞。我跌进了一条水渠中,全身湿透了。我在梦中尿了,尿湿了人家的床。我不是故意的,不是。我喊了一声。爷爷叫着我的名字,问我:“喊啥哩。”我说:“我尿床了。”爷爷摸了摸炕,说,“没有呀。你做梦哩。”我说:“我梦见穿上泥梯飞到天宫去了。”爷爷说:“梦不是真的。快睡吧,睡醒了,就不做梦了。”
【作者简介:冯积岐,陕西岐山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见于《当代》《人民文学》《上海文学》《作家》等,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等刊转载,入选各种年选。出版长篇小说《沉默的季节》《村子》《逃离》等十五部。】